如果问一下当今的上海人,这座华丽的都市有山吗?我估计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持否定的回答。就连上海出版的风光介绍书刊,一般也是“举手”否定的。偶尔个别老上海有时会羞答答地说,上海西区远郊有座山,叫佘山。不过,在这么说的时候,通常底气都不足,尤其见了来自西部高山大川上的朋友,“山”字往往还没有吐出口,语气就开始带着自嘲的味儿了。
所谓老上海口中的佘山,据称海拔仅为99米。暂不论来自崇山峻岭的山民如何看待它,即使是见识过苏杭小丘陵的人,相信也会将佘山比之一堆蕞尔土丘而已。因此,有关“上海无山”之论,于多数上海人而言已是定见。
然而,前不久,我怀着对探究天文奥秘的浓烈兴致,参加了由社联机关党委,机关工会组织的前往中科院上海天文台的参观学习活动。聆听了陪同我们参观的该台副台长沈志强关于上海天文台的前身-佘山天文台作为中国近代第一座天文台的历史沿革和最新的天文科研发展成就的介绍。佘山天文台的业绩,着实给我不小的震撼,佘山作为山的形象,第一次在我这个“老上海”的心头高耸了起来。
沈副台长还兼任上海天文台射电天文观测基地主任、天马射电望远镜首席科学家。他将深奥的星系宇宙理论,用非常平实的语言,生动地向我们作了精彩的描绘。他强调,佘山天文台早在1900年就拥有中国第一座40厘米双筒折射望远镜,在那个时代就已是亚洲地区起步探索宇宙,走得最遥远的天文台。近30年来,该台正在从事的空间飞行器精密定轨和激光雷达精密测量的科学研究成就,不但在中国航天事业发展进程中已占据特殊地位,在国际天文学界也享有盛誉。他的一番话,给我们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完全应验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诗意。
那天,我们先后参观了坐落于佘山科技园区的上海天文台深空探测指控中心、天马望远镜园区、西佘山的1.56米望远镜和60厘米卫星激光测距仪观测室,以及上海天文博物馆。当置身在上海天文台深空探测指控中心,观看中心背墙大屏幕上播映的,该中心参与我国首次月球探测工程和“嫦娥二号”、“嫦娥三号”送入环月轨道工程的激动人心的场景,我的视线与我的心情交织着,难以平复。特别是带着这份激动,我们来到被周边盛开着的粉红桃花簇拥的天马望远镜园区,站在亚洲最大的65米射电天文望远镜下,沐浴着明媚的春光,目睹那硕大的乳白色钢结构网格状镜架,支撑着的伞形巨型镜面,宛如在粉红的花海上,绽放着一朵圣洁的白玉兰,向着蔚蓝的广袤天空深情地微笑。此时的佘山,在我的心上除了有山的峻峭挺拔,又似乎霎时增添了亲切,温馨的浪漫情调。
据沈志强副台长介绍,这台65米射电天文望远镜能够轻松观测到银河系中心黑洞,并能捕捉活动星系、脉冲星等天文现象,将许多本以为人类的视阈难以企及的宇宙疆域,都可以一一收入它的眼帘。沈志强副台长说,这台65米射电天文望远镜,可以称得上是我们探索宇宙世界的火眼金睛,天文工作者凭借它超强的视力,结合自己扎实的科研功底,以“精勤司天,诚信修文”的科研理念,纵横驰骋在百亿光年的太空星宇。上海天文台的科研人员一系列探索太空的卓越努力,让我感到走进上海天文台,这里俨然是可以把脉浩淼宇宙心跳的地方;这里也是可以触摸璀璨星空的地方;这里更是可以看到“嫦娥”、“吴刚”身影的地方。即刻,佘山犹如时下当令的春笋,在我心上再次啪啪地拨节“蹿”长。
举步在65米射电天文望远镜下,端详这只亚洲最大的“星空眼”,自然会勾起你对人的本体和地球与宇宙关系的思考。著名的物理学家,也是哲学家的罗素曾经说,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不过是针尖般大小,由此引伸人在宇宙的地位,当不足道哉了。在青年时代读到罗素对人、地球、宇宙如此关系的文字描述,我背脊上常常不寒而栗,似乎还会沁出几滴冷冰冰的汗珠。面对人的本体的渺小,生命的短暂,不时总隐约有切肤似的些许伤痛和惊恐。有时夜深人静,驻足窗前,仰望星月,做天地间美妙畅想,我常会用带着点忧伤的疑虑,对星空设问:人是何物?人是宇宙的匆匆过客?宇宙的万千星系里有着同我们一样的生命共同体吗?……
当我正作这般念想的时候,一位工作在西佘山的上海天文台1.56米望远镜和60厘米卫星激光测距仪观测室的科技人员,指着他身旁的计算机视屏介绍说,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开展天体物理研究,球载远红外天文观测,监视太空垃圾,确保我国航天事业的安全。他说,自上世纪50年代人类进军宇宙以来,全世界已经发射了四千多枚航天运载火箭。据不完全统计,太空中现有直径大于10cm的太空垃圾九千多个,而漆片和固体推进剂尘粒等微小颗粒数以百万计。这些太空垃圾飞行速度极快,每秒可以达到6-7公里,隐藏着巨大的杀伤力:一块10克重的太空垃圾,会在1.5秒内打穿或直接击毁被撞上的卫星!为了不让太空垃圾与我国发射的人造卫星、载人飞船相撞,佘山天文工作者不舍昼夜,每分每秒精准地跟踪每一块太空垃圾。这是何等了不起的工作!何等了不起的工程!
在一边认真听讲时,我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狭小且显得有些逼仄的观测室,一边仔细打量起这位身着白大褂工作服,正值青壮年岁的科技人员的面容神情。我注意到其头发稍稍有些蓬乱,颈脖间还留着尚未刮尽的胡须,露出的衬衫内衣袖领也有着明显的皱巴巴的折痕,拘谨略缓的说话节奏里夹杂着乡音。听他对自己工作的介绍,几近是一个老农的种菜经。我估摸着面前的这位科技工作者,原先一定是出生在县镇乡村。然而,今天他却是一个能对茫茫的宇宙里运行的每一块太空垃圾轨迹,做到了如指掌的天文学家,是一名中国航天器神圣的卫士。我立时对这位科技工作者肃然起敬,连同心上怀有的对上海天文台在中国天文领域所进行的开创性工作成就的敬意一并升腾。
在这番升腾的敬意中,忽然在我脑海里出现了两幅画面:其一,1922年,大作家沈从文从湘西来到北京,一身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举止令北京的绅士们侧目而视。他当年写稿子在报刊发表后,到报社去领4块到12块的稿费的时候,要先给门房2毛钱、3毛钱才让他进去,因为他衣冠不整,他是一个不被北京接受的乡下人。因此,1923年冬天,当郁达夫冒着风雪去看他的时候,发现青年沈从文住在冰冷的小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钱,没有生炉子,没有棉衣,只有一双冻僵的手在写稿。郁达夫看了立刻把自己衣服脱下来,让沈从文穿上,拉着他去吃饭,吃完饭把多余的钱都给了他。其二是,1589年的一天,在科学史上被认为利用望远镜观察天体取得大量科研成果第一人的比萨大学青年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年方25岁的伽利略来到比萨斜塔,登上塔顶,将一个重100磅和一个重一磅的铁球同时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个铁球出人意料地差不多是平行地一齐落到地上。面对这个无情的实验,在场观看的人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这个被科学界誉为“比萨斜塔试验”的美谈佳话,用事实证明,轻重不同的物体,从同一高度坠落,加速度一样,它们将同时着地,从而推翻了亚里士多德的错误论断。这就是被伽利略所证明的,现在已为人们所认识的自由落体定律。“比萨斜塔试验”作为自然科学实例,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提供了一个生动的例证,也让一座原先名不见经传,且已经倾斜,并有可能随时倒塌的塔楼从此蜚声全球。这两幅画面,使我不经意间地比照起佘山,佘山天文台那间逼仄狭小的激光测距仪观测室,以及仍有点沾着乡村气息的那位天文工作者。我想说:世间的万物,在宇宙的心胸,本没有大小、尊卑,是人的约定才有了是非。在走进佘山天文台,这处可以把脉太空心跳的地方,我突发奇思,祈愿有一天,恢弘的宇宙会还一个不由人心定夺是非的世界。
这样想着,我心中的佘山还在噌噌地长高呢……